80多岁的一位男性患者，因重症肺炎住进了ICU,病情凶险，但经过一系列积极治疗后病情有所恢复，曾经脱机拔管，但后来又因呼吸问题不得不重新插管上机，每天发热，最高体温39°C,我们考虑肺炎控制不佳导致的发热，也考虑会不会有肿瘤性的发热（患者既往有结肠癌病史），也考虑结缔组织病，药物热也在考虑范围内。

  但经过多方处理，仍然不能明确发热的原因。

  患者老伴仍健在，看起来很慈祥。不得不提的是他们的3个女儿（没有儿子），每次来探视时，都会鼓励她们的父亲，叫他要加油，配合医生的治疗，不要放弃，咱们还等着你健康出来过生日呢，时不时还会唱一首小时候她们的父亲（病人）教过她们唱的童谣，歌声并不动听，有时还会夹杂着哽咽，但着实让人感动。

  大女儿也差不多60了，在国内发展，很普通的中国妇女；二女儿和小女儿在加拿大开中文学校当负责人，看起来还是挺牛的，成功人士。

  我们医院ICU全封闭式管理，在规定的时间（每天下午15:00-17:30）通过视频探视，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一般不允许家属进入病区。

  每次探视时，打开直播视频，老太太一看到浑身上下插满管的老爷子就流眼泪，通过麦克风喊话时就只说一句“老头你要挺住，坚强”,之后就说不下去了，哽咽地厉害。刚开始几个女儿也是哭成一团，加拿大的两个女儿会搂抱她们的妈妈，安慰着她。而自己也是哭成一个泪人。

  实话说，我也是纠结的，作为一个医生，当病人躺在自己手上，治疗上无突破，家属又伤心欲绝时，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斟酌着自己说出去的每一句话，既不能让家属失去治疗信心，又不能给予过大的期望，这真的需要艺术，上级医生叮嘱我。

  我把每天的病情变化、化验结果、治疗计划都跟老太太和几个女儿详细说了，最后加上一句，老人家病情严重是肯定的，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我们医生组非常关注他的病情，科主任也经常查房并提出治疗建议，现在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希望我们大家的坚持会有好的结果。

  她们听得很仔细，几个女儿都在做笔记。把我说过的数字（比如白细胞计数、降钙素原、白蛋白水平、肝肾功能等）都记录下来。某一天，二女儿突然拿出IPAD,问我能不能录像，说想把医生你说的话发给其他人看，我们还有很多亲戚在加拿大，我怕自己会漏记医生你说的关键信息，索性录像，你说好不好？

  她的眼神是真诚的。

  但由于近来医患关系实在恶劣，我内心有过一瞬间抵触。将来万一作为呈堂证供，我是不是要身败名裂。但转念一想，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客观的，不存在隐瞒欺诈成分，即使要对峙我也义正词严。再说，我幼小的直觉告诉我，她们这一家子不是坏人，人家录像真的只是想跟远方的亲人分享医生的专业意见而已。我小人之心了。

  好吧，可以录，没问题，我说。

  她们很开心，表示感激。但当她拿着IPAD对着我的时候，我浑身不自在，于是说，不如改为录音吧，录像的话我不上镜，说不出话来。

  她们对此表示理解，然后就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录音探视。我看她们每次录音后都发到群上（估计是家族群之类的），然后下面会有很多人冒出来说话。

  久而久之，我也忘了她们在录音。

  老爷子的病情没有好转，仍在发热，还是气管插管接呼吸机通气。抗生素换了一轮又一轮，感觉病情进入了僵持阶段。经过讨论，认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发热不一定是感染所致。于是我们把矛头瞄准了肿瘤性发热。

  查了资料，认为萘普生可以简单鉴别是不是肿瘤性发热。

  我把这个思路跟老太太和几个女儿反映了，坦诚告诉她们，老爷子目前发热原因不明，需要我们进行诊断性治疗。她们表示理解。由于医院没有萘普生这个药，于是我叫她们到外面药店买过来用。

  第二天探视时，二女儿拿出了两盒萘普生，说跑了好多药店才买到这个药。

  我心理没底，告诉她们说，如果萘普生用下去病人不发热了，那就是肿瘤性发热。如果没效果，我们就转换思路。不管如何，对于治疗总是有意义的。

  经过多日的交流，我感觉我们之间建立了信任。

  看着她们殷切的眼神，我真的在暗暗祈祷，希望萘普生有用吧。老爷子受不了这个罪，老太太也受不了这个折磨。但现实不总是让人如意，所以我也不敢把话说死。

  没想到，一连几天下来患者都没有发热。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告诉老太太和几个女儿说，初步认为是肿瘤性发热的可能性大，我们继续看看吧。

  老太太一听这个消息，紧紧握住我的手，眼泪扑扑又流了出来，没说什么话。几个女儿也是喜极而泣。我怕患者的病情改善只是昙花一现，所以不得不把她们从喜悦中强拉了出来，告诉她们，仍需要观察，胜负未分。

  二女儿哽咽着跟我说，李医生，谢谢你，不管我父亲能否健康出来，我们全家人都非常感谢你，感谢你们这段时间那么辛苦照顾我父亲。

  她们母女四人头并头紧紧拥在一起，老实说，我很少见到家属这么真实地流露自己感情，这么愿意表达自己对亲人的怜爱。

  1个星期后，病人顺利脱机拔管。很显然这次脱机拔管比上次顺畅多了。

  我把好消息带给了老太太及几个女儿。

  作为医生，能有好消息带给家属，我想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看着她们欢呼雀跃，拥抱，最后再次唱了那首童谣，视频上她们的父亲满脸幸福，数次表示想吃老伴煮的菜了。老太太再次紧紧握住我的手，并激动地亲吻了我的手。

  病人终于转出ICU了。

  当天二女儿、三女儿一定要请我去吃饭，我拒绝了，说救治病人是我们的本分工作，你们的感谢我心领了。

  二女儿见我拒绝了，50多岁的老大姐，着急之下哽咽了起来，说李医生谢谢你们把我爸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们是真心请你吃个饭，表示感激，你不要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妈妈可要伤心了。

  家属请我吃饭这样的经历我很少，但我看得出她们是真心真意感谢我。我执拗不过，同时转念一想：人家是真的想表示谢意，并且如此热情，如果不去的话肯定会让人懊恼。

  但同时我也说，要不我们就在医院门口肯德基坐坐聊聊算了，好吧，我工作也忙。

  二女儿听我答应了邀请，破涕为笑。忙用手擦拭了眼泪，说失礼了让李医生你见笑了。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在肯德基聊了很多。老太太对我说，谢谢李医生你的坚持，换做别的医生，如果跟我们说“你看病人都那么大年纪了，病得又重，没有什么机会的了，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样的话的话，我想我们就会崩溃了，而李医生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弃他，我们全家人都非常感谢你。

  自此告一段落。

  病人的病情可能是严重的，但如何跟家属充分而有效的沟通十分必要，这也将是我们毕生需要学习的内容。家属提出要录像的时候，现在返回来看他们的确只是单纯录像而已，并没有想着下一步的准备。有人或许会说，如果患者最终死亡了，她们的录音就能派上用场了。但我要说的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她们的真诚。老太太亲吻在我手背上的那一霎那，是我作为一个医生最光荣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