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老照片,从汤钊猷院士的相册和讲述中,我们可以依稀看到当年那个皱着眉头不肯直视镜头、从小就被父亲评价为“内向”的小男孩,是如何一路走来的:
童年时期跟着家人辗转各地,一度辍学,但从父母那里获得良好的家庭教育;
大学时期是同宿舍里最穷的学生,用了5年哥哥用三夹板做的简易书桌,同时也拿了5年奖学金;
喜爱摄影,用借来的相机,在杭州拍下与妻子的蜜月照,彼时他们风华正茂,他说“我们也说不出具体喜欢对方什么,但心理知道是不能分开来的”;从血管外科转做肝癌研究,前期举步维艰,同事也并不齐心协力,他说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困难的阶段;70岁以后开始致力于研究“医学软件”,他说:只有到了这个年龄,才会想到做这样的事情,我的心态呢,是更看得开了……
在采访临近结束之前,我问:汤院士,您接受过那么多次采访,有那么多记者写过您,您觉得我在写作的时候,需要注意些什么?他说:我觉得大多数写我的文章,都稍微过头了,希望你不要吹,不要拔高,不要想从我身上去寻找什么成功的规律,实事求是就最好。
通过对一系列老科学家的访谈,我们不难发现他们身上的共同特征:认真严谨、敬业乐业、敢于创新。
这让我相信,假如汤钊猷当年继续从事血管外科,或者假如他当年没有听从父亲的建议而选择其他专业、其他职业,以他认真的性格,他照样会成为同行业中的优秀人士,也会这样一路走过来。
就像在电影《铁娘子》的最后,撒切尔夫人说的那句台词:“管理好你的性格,因为性格会变成你的命运。 ”
谈医学**
"中西医结合,创立我国新医学派",是我国医学发展的方向”
记者:现在大家都在谈“**”,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您对**的理解是什么?
汤钊猷:我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可能建立 “中国特色的医学”?过去我出国,还有癌症的早期发现、早期诊断可以说说,如果没有这些,在国际会议上我们就没有多少话语权了。我们说的搞医学规范,这规范是谁定的?都是外国人。有没有我们自己的东西加进去?基本没有。但是我们中国的东西,比如说中医,它是不符合西方“规范”的,但实践证明,中西医结合对治疗癌症确实是有效的。
《孙子兵法》说: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规范,就是人们总结出来的最先进的东西,大家都按此办理。但孙子又说,光是按照规矩就只能停留在目前这个水平上,要想提高,就得出奇招。我觉得,这就是用辩证的眼光来看规范。规范只是相对一个时期内有用的,而变化、发展才是绝对的。**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提出“中西医结合,创立我国新医学派”,我觉得这是我国医学发展值得长远思考的问题和方向。
谈创新
“做人要低调,思维要学老子,辩证思维是创新之源”
记者:您说自己性格内向,认真严谨,这样的人往往是很循规蹈矩的。但您在医学上取得的几项重大成就,走的都是“以奇胜”的路线,这种大胆突破从何而来呢?
汤钊猷:我主张做人要低调,不宜太张扬。但在思维上,我比较欣赏老子。前几天《医学论坛报》让我写一句创新方面的话,我就写了一句:辩证思维是创新之源。所谓辩证思维,就是要有发展变化的眼光,任何事情都要一分为二。比如砒霜,它是有毒的,但同时可以治疗白血病,再比如放疗和化疗,确实可以抑制癌细胞,同时又有副作用甚至反作用,不看到这些缺点,我们就不可能提高。
谈选择
“我们这代人,党和国家让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都会认真地去干”
记者:您将自己的肝癌研究归纳为“两件半事”。如果抛开医学不谈,您认为自己人生中做过的几个重要选择是什么?汤钊猷:我们这代人,一般的选择都是党和国家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我这个人的性格也决定了,不管干什么,我都会认真地去干。
我最大的乐趣是摄影,大学时就开始拍照,一辈子拍照的底片都保存着。我60岁才开始学游泳,觉悟有点晚了。我的几个兄弟都有过脑梗,我呢,到现在还没有过大的脑梗,游泳算是我的一个诀窍吧。
谈名利
“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什么都不要了,要那么多奖干嘛”
记者:到了今天,您怎么看待名和利?
汤钊猷:有时候学校让我写材料,去申报一个什么奖,我就说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什么都不要了,要这么多奖干嘛?我搞了一辈子癌症研究,其实还是没有解决问题。攻克癌症不是靠开刀,而是靠预防,没等它发展起来就先控制它,这就是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我们现在做的还是被迫应战的工作。所以剩下的这几年,我想写一些我称它为 “不是医学的医学书”,把我这么多年来的经验、教训、体会写出来,让普通人看看,这样可能起的作用更大一些。
谈从医
“医生的责任就是奉献,人家把命交到我手上,我必须对病人全心全意”
记者:您当年是听从父亲的建议学医的,现在回过头看,从医对您的意义是什么?
汤钊猷:有人问过我后不后悔做医生,我说不后悔。医生有医生的责任和享受,医生的责任就是奉献,产品做坏了还能重做,人死却不能复生。人家把命交到我手上,我必须对病人全心全意,别的暂时都可以放开。我现在最大的享受,就是有的病人多年之后回来看看,说当年是我治好的,这是别的工作都享受不到的,这比给我送礼都好,好得多。
谈家庭
“我对不起父母、爱人、儿孙,儿子从小看到父母那么忙,说长大后坚决不读医科”
记者:您那一代的科学家把奉献看得很重,这样对您的家人是否不公平?
汤钊猷:我这辈子,真是很对不起我的父母、爱人、儿孙。我的父母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什么也没享受到就走了。我爱人是我的大学同学,如果不是要支持我的工作、照顾家庭,她的成就可能比我要大。我儿子从小看到我们都那么忙,说长大后坚决不要读医科,因为医生都没有家庭生活,他现在是电脑工程师。但话说回来,任何事情还是要一分为二地对待。因为我们都没时间管他,我儿子从小特别独立,上学、出国都是靠自己,连房子都是自己装修的。现在的家长对独生子女关注过度,反而可能出现问题。
对年轻人的寄语
“一要有严谨的学风,不能急于求成;二要有一点辩证思维,包括一分为二地看待自己”
记者:能否请您对年轻一代的生活和工作提一点建议?
汤钊猷:要完成人生目标,需要有两个前提。第一就是要有严谨的学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够急于求成。第二就是要有一点辩证思维,能够一分为二地看待事物,包括看待自己。我相信年轻一代将来对社会的贡献,要比我们大。毕竟现在科学越来越发达,从小孩子开始,知识面就越来越广,很多大人不懂的他们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