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些日子和几个朋友在南京小聚，朋友都是好几年没见的。再次见面时除了我和两个研究生朋友是坐动车来的外其他的都是开车的。两个研究生朋友现在一个在科大，学的是制冷专业；另一个在交大，学的是经济管理。科大的那个还没有毕业就已经被世界五百强的一家公司给录取了，公司给的待遇很好，除去五险一金，年终奖，每年到手的不会低于十五万，而且每年都有两次国内旅游和一次国外旅游的机会，其中宾馆最低标配是四星，车票除了高铁商务座以外其他的都不予以报销。公司的说法是员工代表了公司的形象。交大的那个同学则是直接被国内一家顶级管理公司签走，交的是七险一金（除自己外还给父母交），而且还顺带解决户口和住房问题。几个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大家说的都还不错，快要散席的时候不知道中间谁说了一句关于医疗行业的话，大抵意思是，中国的医生真黑。

  然后大家突然就像找到了一个话题一样，纷纷开始说自己的就医经历。有说自己一个阑尾炎手术就要花掉两三万的；有说去医院感觉就像欠了医生几百万的；还有的说等了一天结果医生下班死活不再看病的。另外一个同学是个老板，喝了点酒，听他们说完直接把筷子扔在了我面前，说，中国的医生都该死。如果让我碰到，我砍死一个是一个。

  前面他们说的话我都没有打断，也没有想上去辩解的意思。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我都会告诉他们他们对中国医生的偏见实在太大了，中国的医生真的不是你所听到或者看到的那个样子。可是很多时候我发现这是十分徒劳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按道理来说我是一名医生，我最有资格评判中国的医生。但是他们却认为因为我是一个医生，所以我最没有资格替中国的医生说话。而于此，我也逐渐习惯了别人在背后以一种夹带的偏见谈论我们。

  所以一开始我就坐在那里抽着烟听他们说，他们说完了我讲两句，说累了我笑笑。但是当这个朋友说出上面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忍住，把酒杯往那里一摔，说，来，你砍吧，我就是医生。你不要砍其他的医生，你要砍就砍我。如果你敢砍我的同行，我一定砍死你。我说完，气氛一下子僵硬了起来，科大的同学从中间打圆场，交大的那个要一起喝酒，我没喝，说，你们一个两个都觉得医院黑，中国的医生都该死。好，我今天问问在座的各位，你们说医院黑，医院黑你们什么了？你们说中国医生都该死，中国医生是杀你们全家了，还是拆你家房子了？

  刚刚那个喝酒的同学站起来说，上次我一个肺炎，住院十天花了我七千，我说出院医生不让我出院。你说我一个肺炎，要花七千，医院不是抢劫是什么？还有，你知道医院医生的工资有多高么？一个月一万多，就在那看看病写写东西就挣了一万多，我每天起早贪黑一个月也才挣一万多。你们医生那么有钱不都是从我们这些病人身上宰的么？

  我问道，你看病的是在哪个医院？

  同学说出了那家医院，（是个人民医院，三甲，学历最低要求是硕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这里隐去。）

  我说，那给你看病的医生，人家最起码是一个硕士。一个硕士毕业了一个月一万多块钱多么？在座的各位都是上过学的人，学习苦么？上学累么？如果你自己上学一二十年毕业之后一个月就拿着两三千块钱的工资你会干么？你们在座的各位现在大多都有家室了，有的小孩都上幼儿园了，可是那些学医的人家到现在有的还没有女朋友，更不要说小孩了。你们到了三十岁小孩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父母也可以孝敬了。他们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头的学历。他们为什么都没有？不还是因为选择了医学这条路么？他们为了学医耽误了自己的婚姻，错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有的甚至连父母还没有来得及孝顺，就是这么一群人，毕业之后在一家三甲医院里面上班，一个月一万多块钱你们就看不过去了？你们要将心比心啊。

  科大的同学有点不信的意思，说，恐怕不止这么多吧，我听说还有药品回扣呢，光一个药品回扣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说，你们懂这个行业么？你们有真正了解过这个行业么？你们知道为什么中国现在的医疗会变成今天这样么？你们根本就不懂，我指着那个科大的同学说，别看你是科大的，你也根本不懂中国的医疗行业。你们都是，不懂还喜欢在后面说。你（指我科大的那个同学）也是研究生毕业，毕业之后进世界五百强，拿着年薪，世界各地还可以去旅行，毕业之后基本就已经解放，不到三年，年薪最少有五十万。你也是一个研究生，还只是一个搞制冷的，为什么你一个搞制冷的一年可以拿到十几万到几十万，而人家一个救人的，救你命的啊，一个月拿着一万多块钱你就受不了？你说收回扣，你知道现在国家管制的有多严么？你知道如果抓到是要被判刑的么？你知道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回扣可以拿了么？

  另一个同学说，不管怎么样，在中国看病确实贵，这是不争的事实。看病贵的原因和你们医生有很大的关系。

  我说，我今天不和你争论这个。你所说的不争的事实在我看来都不是事实，甚至都可笑。我们几个人其实就是代表着这个社会，我们对医疗行业的看法其实就代表了这个社会对医疗行业的看法。我们中间有公务员，老板，教师，研究生等，你们可以说是中国的人才。但是我却没有想到即使在你们这些人才面前中国的医生依然还是要和那些打工的人一样，要干着最重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资。你们完全接受不了一个医学研究生毕业之后拿着一万多块钱的工资，却可以接受自己年薪几十万。你们完全不能够接受一场病花了几千块钱，却能够接受出国旅游一趟四五万。你们完全可以接受其他行业高薪，却唯独不能够接受救人治病的医务人员拥有这份权利。

  我接着说，你们还都是我的朋友，你们看看我，看看我现在，上学的时候就比你们起来的早，回家的时候比你们晚，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你们都已经拿着工资了。等我拿上工资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了。现在我一个月四千多块钱，你们是不也嫌弃我工资高？你们是不也觉得我是一个黑心的医生？你们被中国的某些媒体已经彻底**了，你们知道么？现在的中国人已经到了一谈到医院就咬牙切齿，一谈到医生就怒发冲冠的地步，但是他们有没有真正的了解过这个行业？从来没有。所以媒体是很可怕的，媒体把你们**了你们还浑然不知。今天我是你们的朋友，明天可能就因为我穿上白大褂成为了你们的敌人。你们某一天如果想砍哪个医生，千万不要去砍他，来砍我，我们朋友一场，我绝不还手。

  另一个同学拉我坐下，说，陈哥，我们只是随口说说，你别当真。

  刚刚那个喝酒的同学听此不乐意了，走到我身边说，你敢说你们医生没有拿过回扣？你敢说你们的工资不是从病人身上来的？你敢说你们医生一个月就那么多钱？你敢说你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医生？

  我站起来对他说，我不敢说全国的医生都是清白的，但我敢说，全国大部分的医生都是清清白白干赶紧净的。他们都是靠着自己的辛苦得来的工资，而且他们的付出和他们的收获一点都不成正比。我也敢说，如果国家让我们医生的工资阳光化，合理化，我相信没有一个医生，没有一个，愿意拿回扣。但是你是做生意的，你是老板，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没有逃税漏税？我敢说中国的医生只要工资合理化，市场化，他们就不会收任何回扣。我不知道其他医生，我当医生从来都没有收过一次红包，一次回扣，我堂堂正正的做人，清清白白的做医生。如果今天我在这里撒谎，明天我就被我的病人砍死，我死不足惜。但是你敢说么？你不敢。还有，我们的工资不是从病人身上来的，我们的工资是通过我们的知识和辛苦换来的，什么叫做宰病人？我们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凭什么不可以用它来换钱？难道你卖产品不是为了挣钱？卖知识和卖产品有什么不同？凭什么你就可以挣到大钱，我们就不可以拿到高工资？

  他说，你们医生的天职是救人治病，可是你们偏离了这个航线已经太远了，医院长在了钱洞里，医生长在了钱眼里。你们这些医生根本就配不上医生这两个字。

  我听完，无话可说。

  起身愤而离场。

  2.

  回去之后我给兄长打了电话说了此事。大半夜的，一个人把头蒙在被窝里哭的像个孩子。

  我并不是因为我工资不高哭，也不是因为工作劳累没有休息哭，我是因为我的那些同学不能够理解中国的医生而哭。如果他们都不能够理解医生，都不站在市场的角度上为医生考虑，那么对于那些没有上过学的人来说，他们会怎么想？

  —— 医生不该有高工资，

  —— 医生的高工资都是从我身上剥削来的，

  —— 医生剥削了我却依然没有把我的病看好，

  —— 我要杀了他，我要砍了他。

  ……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去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和几个好朋友在一起吃饭，期间他们问我的工资，我说不多，三千多。他们笑了笑，表示不信。

  我说，真这么多，加上年终奖一年四万多一点。

  今年科里面忙了一点，医院效益还好，每个人加了点工资。前两天同学找我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工资上面。

  他说他一年没涨工资了，现在还是四千多。

  我笑着说，那我比你强多了，我今年加了一千多。

  说完，朋友张口说道，擦，医院就是黑，你们医生工资就是高。

  我听完，愕然。

  没有想到在我朋友看来，我一个月四千多的工资竟然是高的。而且在我还告诉他我四天一个夜班，每天上班很累，春节甚至还不能够回家的时候。

  他竟然淡淡地说，你们医生不都是这样的么？

  医生都是这样的没错，但你怎么能够要求医生一直都去付出，有一点点回报却要面对指责呢？你怎么能够要求医生们每天早起晚黑，然后加了一点工资你就可以随口说出你们医生工资就是高呢？

  来，我告诉你中国的医生工资有多高。

  根据2015年医脉通的调查报告显示，中国医生的年收入平均是7.14万。在同一时期，是美国的1/14.


  同时根据一份毕业生薪酬调查报告显示，医学生的平均薪酬低于3500,不及通讯行业的一半。而根据一份南方某报调查广东省毕业生薪酬的报告显示，在平均月薪最低的前20个专业中，医学类专业竟然占了13个。


  我跟你说我工资低，你跟我说医生要无私奉献；

  我跟你说我要养家糊口，你跟我说医生要两袖清风；

  我跟你说我要孝敬父母，你说清贫就是孝敬，全天下的病人都是我的父母；

  我跟你说我工资太低，难以养活自己，你说我可以勒紧腰带继续前行；

  我跟你说我劳累辛苦，日子艰难，你跟我说医生不仅如此，还要忍气吞声；

  然后

  我跟你说我读书辛苦，你跟我说医生以后工资高；

  我跟你说我四天一个夜班，而且下了夜班之后还不能够休息，你跟我说医生工资高；

  我跟你说我工作累死累活，你跟我说医生工资高；

  我跟你说我每天都要面临生死威胁，你跟我说医生工资高；

  我跟你说这行干着实在没意思，你跟我说医生工资高；

  我跟你说我工资低，你跟我说我工资高。

  我说我工资确实不高，你跟我说医生工资就是高；

  我跟你说我工资高，你跟我说医生就是黑心。

  3.

  事后同学给我打***话向我道歉，说当晚喝酒太多，所以言语有点冲了。我并不生我同学的气，他其实代表了很多人，只是今天他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只是我突然想到我的大学教授曾经对我说过，中国的医患矛盾至少还需要持续三十年，三十年是一辈人。教授的意思是我们需要等到下一辈人成长起来才可以看到本来应该属于中国的医患关系。

  我相信，今天依然有很多人有着和我同学一样的思想，他们已经被中国的媒体大抵都**了，而他们又没有了重新认知的能力。所以在他们固定的思想里，他们觉得医生是救人治病的，和高工资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可否认的是，在我谈论这个高工资的时候其实我们的很多医务人员连最基本本来该属于他们工资的权益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所以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便显得愈加沉重。

  （同样根据医脉通的调查显示，仅有23%的医生对当下自己的薪酬比较满意）

  香港在九十年代初便一直在讨论高薪是否可以养廉，后来经过几方努力达成共识，公务员的工资在和社会平均比较的时候适当增高有助于清廉。今天的香港是世界上最清廉的地区之一，当然不可否认，香港的司法***在很大一部分成就了这一现象。可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是，如果今天的香港公务员每天需要面对风餐露宿，工作辛苦却没有报酬，那么无可置疑，香港的公务员会用脚把香港在世界清廉的排名踢出去。同样的道理，如果今天中国的医生的工资可以配得上他的付出和汗水，那么其实中国很多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你不能够只给他们一口水喝还让他们干三碗米饭的活。然后你还告诉社会，这一碗水已经很多了。